第七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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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肥原也好,王田香也好,中午这餐饭不光是吃了个酒足饭饱,还吃了颗定心丸。数学公理——排中律——出厂的定心丸,质量是保证的。心思笃定,主意也就有了。于是,回到楼里,肥原即将吴志国带到客厅,亲自审讯。
  
  押出来的吴志国,手捆着,嘴堵着,说明他一直不老实。胖参谋说,他不时恶狼一样号叫,要见张司令。肥原上前,拔掉他嘴里的枕巾:“你要见张司令,我现在就是张司令,我代表张司令,你有什么话就说吧。”
  
  哪里一下子开得了口,嘴舌都麻木了,试几次都无济于事。
  
  肥原说:“行了,还是先听我们说吧。”遂吩咐王田香把午间的情况向他作一个介绍。介绍甫毕,肥原对吴志国说:“听清楚了吧,情况就是这样,老鳖一直盼着见你。头一回出来看你不在掉头走了,听说你还要去,就又来了
  
  第二回,没见着你立刻掉头走人。听说你在忙去不了,就再也不出来啦。你说,这说明什么?说明他在围着你转,你还说不认识他,亏你说得出口嘛。不过,现在我想你不会这么说了吧,告诉我,现在你打算怎么说。”
  
  吴志国的舌头总算活过来,虽然还不是那么灵活,但勉勉强强可以发字吐音,说得一字一顿的,像刚学会说话,结结巴巴的:“我……真、是、不、认识、他……”
  
  肥原断然说:“你说这些我可不想听。”掉头对王田香和胖参谋说,“你们愿意听就听吧,我走了。”
  
  这一走不是又要挨打嘛,吴志国抢前一步,挡住肥原去路,怒目圆睁,像准备豁出去。肥原本能地退开一步,喝道:“你想干什么!”王田香一个箭步冲上前,挡在他面前,分明是在保护他,令肥原更是恼怒刚才这一步退。兴许是为扳回面子,他拨开王田香,上前抡了吴志国一记耳光,骂:
  
  “你想找死是不是!”
  
  吴志国闭了眼,既哀又怒地说:“肥原长,想不到……你也是个……草包,把一个对皇军忠心耿耿的人当做……共匪……”
  
  肥原哼一声:“你现在马上招供就是对皇军最好的忠心耿耿!”
  
  吴志国睁开眼,舌头似乎也变灵活一些,振振有词地说:“我是不是……忠心耿耿,你可以……去问这城市,问……钱塘江,这里人……谁不知道……我在剿匪工作中表现卓……著,抓杀了多少蒋匪……共党,我要是老鬼,那些匪徒又是谁抓杀的!”
  
  肥原不以为然:“据我所知,你抓杀的多半是蒋匪,少有共匪。”
  
  舌头已经越发灵活,吴志国一口气说道:“那是因为共匪人数少,又狡猾,大部分在山区活动,不好抓。”
  
  “不,”肥原笑道,“是因为你是老鬼,你怎么会抓杀自己的同志呢?”
  
  “不!”吴志国叫,“李宁玉才是老鬼!”
  
  “你的意思,老鳖也不是共党?”
  
  “我不认识什么老鳖……”
  
  “可他认识你。”
  
  “不可能!”吴志国大声说,“你喊他来认我。”毕竟是领导,情急之下部长的口气也冒出来,让肥原好一阵大笑。
  
  “我去喊他?”肥原诘笑着,“那不行,我要养着他钓大鱼呢。”
  
  “大鱼就在你身边。”
  
  “是啊,就是你。”
  
  “是李宁玉!”
  
  “李宁玉?”
  
  “就是李宁玉!”
  
  肥原缓缓踱开步子,脸上的笑意在消散,似乎在经受耐心的考验,也许是发作前的沉默。王田香早想给他点颜色看看,这会儿有了机会,上去揪住吴志国头发,日娘骂爹地吼道:“妈了个×,你要再说李宁玉,老子割了你的狗舌头!难道李宁玉还会写你的字?”
  
  “是!”吴志国坚决又坚定地说,“她在偷练我的字!”
  
  “你放屁!”王田香顺手一拽,差点把吴志国撂倒在地上。
  
  吴志国站稳了,向肥原挪近一步,好言相诉:“肥原长,我说的是真的,李宁玉会写我的字,她在偷偷练我的字。”
  
  这确实有点语出惊人,惹得肥原哈哈大笑,笑罢了又觉得一点不好笑,只觉得荒唐,沉下脸警告他:“你还有什么花招都一齐使出来。荒唐!李宁玉在偷练你的字,证据呢?拿出证据来我这就放你走。”
  
  “证据就是那两个字体太像。”吴志国昂起头,激动地说,“那个你认为瞎子都摸得出来相像的两个字就是证据,是她在暗算我的证据!你看——”吴志国早有准备地从身上摸出一页纸,递给肥原,“这也是我写的字,有那么像吗?瞎子都摸得出来的像?”
  
  肥原接过纸条看,发现上面写满那句话。这是吴志国利用吃饭而给他松绑的时间写的,也许专事笔迹研究的专家们最终会从蛛丝马迹中识别出,这是出自吴志国之手,但绝不像昨天晚上写的那样一目了然——谁都看得出来——瞎子都摸得出来。
  
  吴志国利用肥原看纸条的时间,极力辩解:“如果我是老鬼,昨天晚上验笔迹时我无论如何都要刻意变一变字体……”
  
  肥原打断他:“开始抄信时你不知道这是验笔迹。”
  
  吴志国说:“我要是老鬼就会知道,哪有这样的事情,莫名其妙地叫我们来抄封信。就是我,不是老鬼也猜到了,这肯定是在要我们的笔迹。”
  
  吴志国再三强调说,如果他是老鬼,像昨天晚上那种情况他一定会刻意改变字体:“哪怕变不好,最后还是要露出马脚被你们识破,但绝不可能像现在这样,一点儿都不变,让谁都看得出来,更不可能有几个字像图章一样的像”。
  
  吴志国说,像图章一样的像,恰恰证明不是他干的。这是其一。二,反过来说,如果他是老鬼,在如此铁证如山的证据面前,即便不肯投降,也会承认自己是老鬼,没必要为这个挨毒打。
  
  “承认自己是老鬼和投降是两回事。”吴志国作滔滔雄辩,“我不可能傻到这个地步,一方面像个笨蛋一样,验笔迹时自投罗网,另一面又像个疯子一样为一个老鬼的名分以死抗争,被打成这样也不承认。”他恳求肥原相信,有人在暗算他,此人就是老鬼李宁玉。“谁是老鬼,非李宁玉莫属!”吴志国发誓可以用性命保证,他那天绝没有进李宁玉办公室,李也从没有跟他说过密电内容:这就是他相信李是老鬼的根据。
  
  说到李宁玉为什么要偷练他的字陷害他,他解释说这是因为他抓杀了诸多蒋匪、共贼,成了所有匪贼的眼中钉。李宁玉作为老鬼,一定想除掉他,暗算他,然后利用工作之便偷偷苦练他的字,并用他的字体发送每一份情报。
  
  “虽然现在这只是一种假设,但这种可能完全存在,一定存在!”吴志国越说越来劲,“其实,这是搞特务工作的人经常干的把戏。”他举出一个令肥原感到亲切的事例,说他以前曾听人说过,在欧美包括日本,每一个职业间谍在受训时都被要求掌握两种以上的字体,其中有一种字体是发送情报专用的。
  
  这些都是他在伤痛的刺激和深刻的恐惧中苦思冥想出来的,听上去似乎蛮有道理。当然,也可能是暗算中的暗算,狡猾中的狡猾。肥原听罢,一言不发地走了。上楼了。从神情上看不出,他到底是被吴志国蛮有道理的辩解说服了,还是被他暗算中的暗算激怒了。
  
  二
  
  不论是被说服还是被激怒,对王田香来说,事情是走出了他的想象和愿望。他本以为今天必定可以结案,甚至都已经与外面招待所的某团肉约好,晚上要去轻松轻松。现在看事情似乎有可能拐弯、转向,踏上一条新道。这于情于理他都不能接受。他要把事情拉回到老路上,但没有得到肥原的授意,不敢明目张胆。那就来秘密的,私下的,悄悄的。他把吴志国关进房间,然后去门口抽了根烟,清新了一下,回来即关闭房门,开始单独审问吴志国,有点私设公堂的意思。
  
  起初王田香声音不高,连在客厅里的胖参谋都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,后来声音不时窜出来,有的甚至很响,胖参谋可以听得很清楚——
  
  王田香:……你的誓言不值钱!
  
  吴志国:……
  
  王田香:我要证据!
  
  吴志国:李宁玉在偷练我的字就是证据。
  
  王田香:放屁!你的意思是说李宁玉早就知道这份情报要被我们截住,所以专门模仿你的字来陷害你?鬼相信!
  
  吴志国:她就是早在练我的字,想陷害我。
  
  王田香:她为什么不陷害我,不陷害金生火,专门陷害你,你们之间有深仇大恨?
  
  吴志国:因为我在主管剿匪工作。
  
  王田香:你现在只能主管你的死活!
  
  适时,肥原在楼上喊王田香。王田香知道一定是自己的声音弄大了,惊着了肥原,悻悻地上楼去。见了肥原,王田香有点先发制人:“肥原长,他说的都是鬼话,我根本不相信。”
  
  肥原嘿嘿冷笑,“所以你不甘心,想快刀斩麻乱麻。急什么嘛,”肥原请他坐下,“张司令说得好,门旮旯里拉屎总是要天亮的,你怕什么,我们有的是时间。不用急,不要搞连海战术,把休息的时间都压上去,何必呢?不值得。”不是指责,是体贴和关怀。
  
  王田香关心的是你肥原不要被吴志国的鬼话迷惑了:“你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吗?肥原长。”他如鲠在喉,脱口而问,想咽都没咽下去。这是他目下最关心的,很想得到安慰。
  
  肥原想着,最后是不置可否地说:“兵来将挡,水来土掩。”说着把他正在看的报纸丢给王田香,“她现在在哪里?”说的是二太太。
  
  “在城里,关着呢。”
  
  “去把她带来。”
  
  王田香稍有迟疑,肥原瞪他一眼:“别跟我说她不认识老鬼,我知道你昨天背着我叫她来认过人。你经常自作聪明,这样不好,要坏事的。”
  
  王田香怔怔地看着报纸上二太太的头像,猜不透主子安的什么心。
  
  肥原像猜出他的心思:“别管我要干什么,快去把她带来。快去快回,我等着的。”
  
  就走了。
  
  三
  
  二太太真的是小,即使经历了结婚、生子、革命等一大堆事后也才二十二岁,花样年华呢。三年前,二太太嫁给钱虎翼做姨太太时并没有多么美丽动人,身板平平的,薄薄的,目光端端正正的,头发被她革命的同学剪得短短的,有点像个假小子。那时她刚从九朋高等中学毕业,她革命的同学动员她一起去南京报考国立金陵女子大学。但她父母不同意,或者说无法同意,因为要的钱太多,把家里房子卖了都不一定够。然后有一天,姓钱的拎着一袋子钱找到她父母,说想做他家的女婿,这是聘礼。父亲看这个钱大概够女儿去南京读书,喊老婆同女儿去商量,看她愿不愿以这种方式去读书。女儿接受了聘礼,可书又没去读。这件事父亲至终也不明白到底是女儿自愿的,还是女儿被势利的母亲欺骗或威逼的结果。总之,二太太就这样打发了自己的青春,填了钱虎翼的二房。
  
  女大十八变,以后王田香眼看着二太太的身板凸凹起来,圆满起来,头发越来越秀长,走在大街上回头看她的人越来越多。为此,姓钱的经常跟人吹嘘,他下面的家伙既是一杆枪,又是一枝笔,可以把女人画美丽。
  
  放屁!
  
  应该反过来说,是他把二太太美丽动人的青春年华占有了,享用了,挥霍了,糟蹋了。好在糟蹋的时间不是太长,二太太今年也才二十二岁,走在大街上照样牵引男人的目光。由于她现在的身份不光是某航运公司的职员,还是老鳖的下线:一个经常要到老鳖烟摊上来买香烟抽的烟花女子,所以她学会了化妆。是那种会把男人的欲望叫醒的装扮。她的随身小包里总是带着这些化妆品:胭脂、口红、增白霜、粉底、眉笔、香水、雪花膏等,而且化妆技术十分老到,嚓嚓嚓几下,那种味道就活生生出来了。现在,她听王田香说要带她去裘庄,她不知道是去干什么,想必是有人要审问她,于是又噌噌噌几下,把自己弄成一个浪气的烟花女。这是她现在的身份,她必须要做够这个身份才有可能蒙混过关。她已下定决心,不承认自己是共党(老汉)。她对王田香说:“王八蛋,你要×我是可以的,因为我现在干的就是这个,被你们这些王八蛋×。但你说我是什么共党,我看你是被日本佬×昏了头。怎么可能呢?我是一只鸡,被钱狗尾(钱虎翼)×烂的鸡,你如果不嫌弃,想×就×吧。但我建议你,要×我应该带我去你家,而不是裘庄,我讨厌那个鬼地方。”
  
  王田香哈哈笑:“我才不要×你呢,我现在可以×的人多得是,都比你年轻漂亮。”
  
  这话幸亏没让肥原听到,肥原听到一定会骂王田香不识货,粗俗!肥原对二太太的印象是一句诗:既有金的炽热,又有银的柔软……这诗出自紫式部的《源氏物语》,是源氏公子对六条妃子的评价。六条妃子不仅容貌出众,且情趣高雅,素有才女之称。女子无才便是德。女人漂亮就是祸。六条妃子有才有容,命运多舛就不足为奇,最后无奈之极只好遁入空门,削发为尼。但源氏公子是个有魔力的男人,其魅力不亚于法力,他一个眼神唤醒了六条妃子沉睡已久的欲念,两人在阳光下邂逅,不久后在一个月光如水的夜晚,如一场突发的火灾一样,在六根清静的法门内如火如荼地行起云雨之事。罢了,源氏公子吟咏道:
  
  伊有金的炽热,
  
  伊有银的柔软;
  
  伊自天堂来,
  
  伊在地狱里……
  
  肥原一见二太太,脑海里就跳出这句诗。他还想到,他和二太太这种相见,无异于源氏公子和六条妃子在森严法门内相见:一个在此岸,一个在彼岸,中间隔着刀山火海,天堑鸿沟。但源氏公子视刀山如沙丘,跨天堑如过桥,不愧是放浪于情色人生的豪杰,令他自叹弗如。他知道自己召她来的目的,所以即便脑海里塞满那句诗,心有灵异之气也不会为之所动。
  
  押二太太来的目的只有一个,就是认人,认老鬼。
  
  认谁?
  
  先认了吴志国,后又去认了李宁玉。由此可见,肥原是被吴志国的道理说服了!
  
  四
  
  确实,肥原本来对李宁玉昨晚在餐桌上的表现就心存疑虑,只是后来在验笔迹过程中突然被吴志国的如山铁证冲昏头脑,一时把李宁玉丢在一边。中午吴志国通过顽强又智性的辩证,把他对李的疑虑又激活了。点醒了。
  
  孰是孰非?他在吴、李两人间摇摆起来。
  
  于是想到打二太太这张牌。他不相信他们不相识,即使二太太不认识老鬼,但老鬼不可能不认识她。肥原认为,只要相识,当面相见,再辅以一定招数,难保不起反应。俗话说,是狗总是要叫的,是鬼总是怕见光的。他把二太太押来当狗用,当鬼试。先试吴志国,设陷、套话、引诱、开导、威逼、毒打……真戏假做,假戏真唱,文武双全,软硬兼施,十八般武艺悉数上场。
  
  反应不明显,便又带她去西楼试李宁玉。
  
  还是老一套,红脸、白脸,正说、反说,拳脚相加、威胁利诱……最后,二太太都快被打死了,双方还是没有一点活的反应,简直把肥原气死!吴、李两人在这件事上几乎打成平手,唯一的输家是肥原,他本以为可以借二太太这张牌在吴、李之间作出抉择,打完后才知道这张牌白打了,什么收获都没有:既没有想象中的抉择,也没有意外的收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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