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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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第二天早上,天方麻麻亮,楼里人都还在睡觉,肥原却被梦中吴志国的哭声吵醒。他梦见吴志国像一条垂死的蛇蜷曲在他脚前,苦苦求饶,声泪俱下。醒来时,他第一感觉是楼里很静,很黑,像出了事,死了人。黎明前的黑,沉甸甸的,从玻璃窗里灌进来,昏沉沉地压在床铺上,毛茸茸的,有力,强烈,梦幻……因为寂静,他仿佛听得到黎明天光的聚散之音。过分的寂静让他有一种不祥感,他迅速起床,匆匆穿好衣裳,开门时手里握着手枪,好像门外守着另一把枪。
  
  打开门看,外面什么也没有,没有枪,没有人,只有隔壁窃听屋里间或漏出轻微的响声,似有人在。他看门是关的,不知里面是什么人,还是不敢松掉手枪。直到透过廊窗,看到对面楼前哨兵若无其事的黑影,心里才松了气,手里也松了枪。他敲开隔壁门,问有没有事,其实是想看看王田香在不在里面。不在,也没有事。或者说,他们(两位窃听员)所说的事,他认为不算事。
  
  就下了楼。
  
  胖参谋用了一夜刑,似乎累了,仰躺在沙发上打瞌睡,身上冒着寒气,大腿上压着手枪,有点又当婊子又立贞节牌坊的味道。肥原干咳一声,胖参谋立刻醒了,惊慌地立正,膝盖哆嗦,如临深渊。
  
  “招了吗?”
  
  “没有。”
  
  听见了没有,还没有招!
  
  肥原想,真是个贼骨头啊,又臭又硬。
  
  “人呢?”
  
  “在里面。”
  
  肥原本想进屋去看看,却看不成,因为他突然觉得肚子不舒服。上了厕所发现,还不是一般的不舒服,上呕下泻,必须要去医院看看。看架势,很严重,甚至都来不及把王田香从被窝里拉出来,叫上胖参谋,匆匆出发了。
  
  二
  
  急病得到急治,控制得不错。
  
  十点钟,肥原和胖参谋从城里回来。车子驶入后院,肥原的目光有意无意地往西楼睃一眼,看见楼前的哨兵正在呵斥并驱赶一个老头。老头挑一担竹箩子,扁担上扎着一条毛巾,像个收破烂的。他个子长长瘦瘦的,走起路来腰板笔直,吊手吊脚的,是那种有点异形异态的人,吸引肥原多看了一眼。但也没太在意,看看而已,没作多想。
  
  回到楼里,不见王田香,只有一个小兵在客厅里,守着吴志国。肥原以为王田香一定去了对面楼里(鬼知道在干什么),心里不大高兴,吩咐小兵去叫他回来。小兵却警惕地瞅一瞅吴志国房间,看没什么异常,凑到肥原跟前,诡秘地说:“王处长出去了。有新情况,老鳖来了,王处长去盯他了。”
  
  老鳖是谁?肥原一时没想起来。
  
  胖参谋指指吴志国房间,低声说:“就是他的联络员。”
  
  肥原这才想起,王田香曾对他描述过的老鳖,顿时觉得刚才他在车里看到的那老头可能就是他,便丢下小兵疾步去门口看。看见王田香和一个手下,脱掉外套在小树林里假模假式地在切磋武艺,目光却一直盯着老头,更加确信那老头就是老鳖。此时,老鳖已被西楼的哨兵赶开,悻悻地走着,东张西望,有点不知去向——好像想往这边来,似乎又有点犹豫不定。肥原当即回到屋里,对胖参谋交代道:“老鳖就在外面,你去问问他是不是在收破烂,是的话你就说这儿有些废报纸,把他带过来。”
  
  老鳖今天扮的就是拾荒拣烂的角色,有废纸当然要上门。这时候你就是主人,事情就是卖废品,万万不可画蛇添足,打草惊蛇。所以老鳖一上门,肥原即把小兵支走,又叫胖参谋去楼上把那些废纸箱拿下来。那些纸箱哪是废的,都是装窃听设备用的,现在要假戏真做,只有牺牲掉它们。再说也不是白牺牲,是有价值的。价值不菲呢。通过这次接触,和老鳖一见一聊,加之与胖参谋一唱一和,肥原至少达到两个目的:
  
  一、虽说和老鳖的聊天内容是闲碎的,并无实质内容,但声音是有方向和用意的,足够让关在房间里的吴志国听得到,辨得清。如是,假如吴志国是老鬼,该明白是怎么回事——同志们在找他!好了,同志们在找你,你该心急了吧。心急容易失方寸。现在肥原要的就是这个,让他心急意乱,失去方寸。
  
  二、趁老鳖在收拾纸箱时,肥原故意装得像突然想起似的,问胖参谋给对面楼里送水果了没有。这话很巧妙的,不管胖参谋怎么说——送或者不送,肥原都可以借题发挥,把他对那栋楼里的那些人的关怀之心表达出来,让老鳖在已有的假情报的歧途上走得更远,更深。
  
  前者是一服泻药,是要叫吴志国(老鬼)坐不住,稳不起:在清醒中心急如焚,在焦急中乱掉阵脚。后者是一针麻药——全身麻醉,将麻得老鳖及老虎都宿醉不醒:在迷糊中高枕无忧。一醒一醉,像一只榫头的凹凸两面,对上了,咬紧了,无缝了,整个架子就牢了。坚不可摧。固若金汤。这般,就等着有好戏看。
  
  肥原甚至想,这会儿再去劝降吴志国,感觉一定不一样,或许会不劝自降。
  
  肥原目送老鳖远去,心里莫名地对他生出一种好感。他感激这次相逢,老鳖适时而来,使他有机会加固了整个架子,确保了老k、老虎之流最终坐以待毙的下场。
  
  三
  
  送走老鳖,肥原还在门口遐思,王田香突然跟个鬼似的从他身后冒出来。这是怎么回事?你刚才不是在树林里吗,何时进的屋?原来王田香见老鳖被小兵带走,估计是肥原有请。他不敢贸然从正门回来,只好绕到后面,爬窗进来,猫着。所以刚才肥原和老鳖的闲谈,以及与胖参谋演的双簧戏,他其实都听到,这会儿肥原该听听他说的。
  
  王田香说:“半小时前,大门口的哨兵给我打来电话说,刚放进来一个收破烂的老头,是我们营区的那个清洁工。我想,那不就是老鳖嘛,就出去盯他。老东西显然不知道自己身份已经暴露,背后有人盯着,他在外面象征性地转了一下后,就直奔后院。后院平时都没有人来的,他来收垃圾岂不是鬼话?这家伙真是够冒失的。”
  
  肥原问:“他进来后就直接去了西楼?”
  
  “差不多。”
  
  “不要说差不多,是不是?”
  
  王田香犹豫着说:“他在路口张望了下,便去了西楼。”
  
  肥原又问:“是你叫哨兵不准他进西楼的?”
  
  “是……”王田香担心自己做错,说得小声又迟疑,马上又小心地解释,“我不知道你要见他,不敢放他进去。”
  
  “当然不能让他进去。”肥原不怪罪他,反而表扬他,“那边人多嘴杂,万一叫他看出什么异常,不成了脱裤子放屁,没事找事了。”但肥原怪罪自己,认为不该那么早让胖参谋去喊老鳖过来。“喊早了!”他批评自己,“现在我们不好判断,老鳖到底是本来就打算过来的,还是被我喊过来的。”
  
  “这有什么不同?”
  
  “大不同,”肥原不乏卖弄地说,“如果我不喊他,他直接走掉了,我因此可以马上放掉一个人。”
  
  “谁?”
  
  “顾小梦。”
  
  肥原分析,老鳖今天来不外乎有两层用意:一是求证假情报之虚实;二乃见机行事,看能否与老鬼取得联络——能联络最好,不能则罢。就是说,两者以其一为主导,其二则是顺手牵羊的事。
  
  “为什么?”肥原自问自答,“你不是故意在他身边泄了密,让他有幸听说老鬼在这里执行公务,可毕竟只是听说,无凭无据,怎么踏实得了?要眼见才能为实嘛。于是他专程而来,打探虚实。假如他只是去对面楼里打探,不来这边,我不喊他不来,你会怎么想?”看王田香一时答不上,又问他,“你给他透消息时,明确说了老鬼是在那栋楼里吗?”
  
  “没有。”王田香果断地说。
  
  “那么——”肥原想了想说,“假如他只去对面楼里打探而不来这边,说明他事先知道老鬼就在那边。可你没跟他说明,他凭什么知道这个?谁告诉他的?只能是老鬼家属。”顿了顿,肥原加快了语速,“老鬼家属来过这里,知道他们住在那里。老鳖本不该知道,知道了必定是那些家属告诉他的。家属凭什么告诉他?一个收垃圾的老头,谁爱搭理他?只有一种可能,此人是老鬼家属,他们都是共党分子!但是你知道,那天顾小梦家来的是管家婆,饭都没吃就被我打发走了,根本没来这里,完全不可能知道老鬼住在那里。所以,这样的话,我们就可以据此排除顾小梦。”
  
  但现在不行,现在老鳖还没有走到岔路口便被胖参谋喊过来,所以你无法判断老鳖究竟是被他们喊过来的,还是他本来就准备过来的。说来说去,是喊早了,也许只是早了一分钟,失去的却是一大片地盘——推理余地。
  
  王田香看肥原沉浸在惋惜中,劝他:“其实也无所谓,反正吴志国就是老鬼,还要这些推理干什么。”事到如今,什么难听的话都说了,什么脏话都骂了,毒手也下了,他是害怕吴志国不是老鬼了。
  
  肥原摇摇头:“话不能这么说,干我们这行的证据是第一,我们现在认定吴志国是老鬼,就因为我们掌握着确凿证据——他的笔迹。但这个证据只能证明他是老鬼,不能证明他老婆是不是同党。再说,该到手的证据,由于自己考虑不周,弄丢了,总是很遗憾的。”
  
  这似乎说到一种职业精神,肥原谈兴大发:“打个比方说,两个人下棋,即使输赢已定,但你还是应该下好每一步棋。这是一种习惯,也正是这种良好的习惯,才能保证你当常胜将军。今天我是草率了一点,走错了一步棋,本来不该这样的。”
  
  肥原确实感到很遗憾,缠着这件事说不完地说便是证据。他叹口气,又说:“话说回来,其实我们现在很需要这个证据,吴志国不肯招,这也说明我们掌握的证据还不够,起码他认为还有抵赖的余地。如果证据一个个的有了,他还会抵赖吗?敢吗?”
  
  王田香说:“他赖只能活受罪。”
  
  “你昨晚对他用刑了?”得到王田香肯定的答复后,肥原又神秘地问他,“你就不怕他不是老鬼吗?”
  
  “你……怎么……有什么新情况吗?”王田香心里一下长了毛。
  
  “没有。”肥原笑,“是和不是,该打还是要打,我同意的,你怕什么。”
  
  “我不怕,”王田香又硬了脖子,“怎么可能不是他,肯定是他。”
  
  这时门口哨兵打来电话,报告一个惊人的消息:老鳖没有走!他不走干什么?难道还要住下来不成?当然,住是不可能的,他不会这么傻。他很聪明的,去厨房转了一圈,认了一个人,看上去两人蛮亲热的,可能是老熟人。也不一定,那人是食堂烧火的,火头军,兼做食堂卫生,跟他是半斤八两,一路货色。同是天涯沦落人,相逢何必曾相识。半斤八两刚认识也可能打得火热的,何况老鳖主动帮他干活:劈柴。劈得挺起劲的。
  
  “他暂时不会走了,”肥原作出判断,“他要等吃过午饭才会走。”
  
  “他想和老鬼取得联络?”王田香问。
  
  “对。”肥原说,“他一定已经从伙夫那边探听到,这些人在外院吃饭。他觉得有机会与老鬼联络上,就决定不走,等着吃饭,趁机跟老鬼联络。”
  
  “怎么办?”王田香指指吴志国房间,“要让他去吃饭吗?”
  
  四
  
  要!
  
  当然要!
  
  肥原分析,现在老鳖肯定不知道自己被监视,同时又急于想与老鬼取得联络,所以只要老鬼在他面前露面,他一定会设法跟他联络。起码会有试图联络的迹象,有动静,有反应。不用说,跟谁有反应,谁就是老鬼。
  
  确实,老鳖现在的身份是明的,想与老鬼联络的心思也是明的,联络时可能有的一举一动也是明的——哪怕只是挤眉弄眼,装怪猫叫,在老鬼周围瞎打转,乱晃悠,一切都在严密监视中,漏不掉,瞒不住。可以说,现在的老鳖实际上是老鬼的试纸,晴雨表。吴志国说他不是老鬼,到底是不是,拉出去给老鳖看一看就能见分晓。用肥原的话说:正面攻不下,可以从侧面攻。
  
  但打开门看见吴志国的样子,肥原知道完了,他的计划泡汤了。一夜不见,肥原已不认识吴志国,他变成一个活鬼!光着上身,外套内衣都被卷起来,反套在头上,背脊上足以用皮开肉绽来形容。下身,皮带被抽掉了,外裤耷拉在胯下,内裤上血迹斑斑——如果是女人的话,一定会使人想到刚被人强奸过。肥原本能地往后退,吩咐王田香把他收拾一下再带出来。他没想到王田香下手会这么狠!
  
  带出来的吴志国也没有雅观多少,佝着腰,跛着脚,走一步,颤一下,像刚从兵刃相交的血战中救出来的败将。脸上倒没什么明显的青包或创口,这要归功于王田香及时把他的衣服套在他头上(这样既可免于四目相对,也不会吵着肥原),但牙关节可能是被堵嘴的毛巾撑脱了,嘴巴始终闭不拢,呈o形,嘴角还挂着两行血迹,看上去一副凄惨的痴相。肥原甚至没看全一眼就挥了手,不看了,叫人莫名其妙。
  
  好不容易有个申诉机会,又被取消了。吴志国不从,挣扎,嘶叫,不肯回房间,向肥原喊冤叫屈。肥原走到他跟前,淡淡地说:“不要叫,再叫我就再堵住你的嘴。”
  
  吴志国看胖参谋手上捏着刚从他嘴里拔出来的枕巾,随时都可能再塞回去,乖乖地闭了嘴,等肥原发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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